小说月报2017年精品集一中短篇完

小说月报——年精品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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堕落

作者——周李立

雪吗?真舒服啊。

她覆住他的胳臂,用了死力却不是往下而是往上,这一次,她带他飘起来,她说:“还要打人吗?来啊!”又说:“还要杀人吗?”

他张口,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都是她的声音,声声叠加,最后只剩下两个字:杀人。

杀人——白底红字,黑体,加粗。

他感到自己又突然落回地面了,低头看见穿了三年的黑色人造革的鞋子正踩在人民东路的街沿上,鞋面上蒙层薄灰、横向蔓延有几道裂痕。

他杀过人。

她死了。然后呢?是一片死寂,寒风变得轻柔,温柔地抚弄凶手。

“快止血。”苏文最先叫出来。他脱了外套,盖在她头上。“没用的她是白血病。”有女生说。“她会死吗?”

她的眼皮似乎还跳动了两下,睫毛上落有白雪,也像泪。泪被血液冲开,她很快成了京剧丑角的样子。苏文摇晃她,她也跟着晃,血一直在涌,整件外套都变了色。

陈空竹去探她的鼻息,又去探脉搏。

“她死了吗?”他们互相询问,谁也不知道答案。女生们开始尖叫,也不知该做什么,纷纷用手盖住张大的嘴,又去蒙眼睛,最后,她们干脆把脸也蒙住了。

风突然大起来,刮起一层雪花,好像要将所有的痕迹覆盖。这是一种提醒。在瞬息万变又永恒不变的时间之门内发生的任何事,都不过沧海一粟,终将被更磅礴的力量淹没。

“怎么办?怎么可以止血?”不知谁在问,也没人回答。“死了,我想。”陈空竹站起来,说道。

刘玉勇觉得自己快冻成冰雕了。苏文还把外套压在她头上,却不敢去看她的脸。他抬头,轮番去看每个人,好像希望得到什么答案。

“她踩上去了,那不是冰,只是一层雪,她掉下去了。”他们反复背诵这句话,预备讲给见到的每个人听。他们一字不差地复述,从未有过差错。

“她踩上去了,那不是冰,只是一层雪,她掉下去了。”刘玉勇喃喃自语,却忽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:“别以为我不知道,我都门儿清。”

他一惊,循声音看去。“春娟美容美发沙龙”几个字下,卷发女人正叉腰打电话,声音很大,像吵架:“我都说过了,我们这儿签了三年合同,现在突然要柝,分钱都不退……是啊,改造归改造,我听说还要改造成什么鞋城,我不管你改什么,但你收了房租总该退的啊……按合同办事,他们猫腻儿多着呢,以为别人都傻,可以瞒着……是啊,我坚决不走,我肯定是最后的钉子户,他们病

得了一时,还瞒得过一世去,真瞒得过一世去,我就服他,奶奶的……”

他不想瞒一世,没想过。他从来想的是,重新再来,凡事不都有余地吗?他还可以弥补,回县城工作后,他资助了两名青海的学生,一开始是老鼐梁介解的,后来老梁也病死了,他就自己找需要帮助的学生的线索,再后来,也不只青海的学生了,只要有捐助的信息,他都捐,也不留名。他一开始还把单位每年的年货寄给冯媛媛老家内蒙古的家人,他不敢在发件人处写真名。有一年包裹被邮局退回,说查无此人,包裹退到单位,收发室写了招领通知,他看见了,不敢去认领。他想冯媛媛的家人去了哪里,也死了吗?他希望他们好好地活着。

车流在他身旁缓慢挪动,好像濒死的大型动物迈不动沉重的腿。那次之后,他再没开过车。当局长后,他摸过一次方向盘。司机中途去加袖,他坐上驾驶座,感觉就像触电又立即退出来。他的妻子提前病退回家,他没像别人建议的那样,用城建局长的身份,为她在地产公司谋份只领薪水不上班的工作。妻子有很多理怨,不是因为他的做法,而是因为他从不解释,就是这样,所有好事他都不配了。他无法解释。

也有那种特别想说话的时候,他就去县城边的青庙。可后来他发现,那里的僧人都是职业化的,白天去寺庙上班,晚上开宝马车回家。他无法得到他想要的东西。他看电视,很羡慕国外那种偏远的小教堂,那些人可以把一辈子的话都说给上帝听。葛优在哪部电影里,就跟小教堂的牧师把一辈了的话都说完了。

刘玉勇不再开车,苏文开年带他们从雪山下来。那是怎样的山啊,是山,好像又不是山。苏文刚学会开车,不熟练,只穿件毛衣,两眼死死盯着风挡玻璃,红得像狼。刘玉勇坐在冯媛媛生前坐过的座位,觉得两只脚都不存在了。真冷啊,明明是正午,一天中气温最高的时刻。他哆嗦着,将那块书本大的石头抛出车窗。那肯定是块黑皮王。石头抛出去后竟无声无息的,仿佛它从没落地样。

刚刚,他们把她抛下山崖的时候,她的坠落也静悄悄的,仿佛从来没有落地。那地方,难道是无底洞?两山低牾形成的狭窄缝隙,是一道撕裂大地的黑色伤口。任何东西投进去,都迅速被吸纳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他回忆自己在专业课上学过的东西,试图判断她的去向,却什么也想不起来,大脑与那世界同样苍白。之后,是清理雪地上的血,车上的血,每个人身上的血。一个人身上,为什么会流出那么多血?

“一条命和九条命,所以,只能这样。”陈空竹拍拍他的肩,他回头,看见的全是人影密密麻麻、重重叠叠。再望,都是死人。所有的事都有余地,只有死人的事,没有余地。

“她会害死我们的,她本来就是白血病。”陈空竹说,伴以无可奈何的叹气。

他想陈空竹只是为安慰他,他刚刚也差点儿从山崖上跳下去,他们拖住他把他按在雪地里。“想想,想想,”很多声音重复着。

处理尸体和统一说法,是他们共同的决定。冯媛媛不再能开口说话的时候,决定做得极为容易,没入有异议,异以者已不能发言。

“她踩上去了,那不是冰,只是一层雪,她掉下去了。”苏文说,并让每个人都重复一次,一字不差。

“必须镇定,真的,你这样,我们都会完蛋的。”陈空竹也说。

二十几年后,刘玉勇依然能把这句话一字不差地复述。可是,其他七人呢?这是虚假的供词,宛如“一望无际”一样不可信任。可他们依赖着这句话,抚慰彼此。誓言成立了,他们“一直背负它,无论它会不会越来越沉重。他想起6年前,那次在北京簋街的聚会,八个人只来了四个。他当然去了,他必须确认其他人是否还在坚持,但有四个人没来。为什么没来?理由可以很多,最大的可能,也许是他们不再坚持,然后终将放弃。

冯媛媛牺牲了,大学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,这所院校从没有过为科学考察牺牲的先例,冯媛媛是第一个。她被追认了很多荣誉,全校师生都去听冯媛爱先进事迹报告会。只是那些报告会与她无关——她在冰山下,冰冻、结晶,连同她的白血病一起。

刘玉勇已经走到纺织纪念馆门前,死盯着牌匾上五个白底黑色的大字。县城纺织厂解体后,办公地址改建成纪念馆。工程从去年夏天开始,现在已一年半。十层的楼馆,只剩下外立面段没有完工。楼上几层的绿色防护网被拆除了,露出半截灰玻璃墙面。下面七层,以后会是县城自主创业基地。纺织纪念馆其实只占上面三层。纪念,是为那些消亡的东西,新兴的生活却被清亡的东西厦盖——这是要一直被死去的东西压住啊,他想。

他掏出手机,看小范的信息。“那些人又来电话,说今天下午最后一次常委会。我还堵车,怕耽误您,所以先发短信。”

是宋体,小五号,手机上显示成四行。他反复读。这个上午他突然陷入文字和语义的困惑里。什么意思呢?最后的通牒?怕耽误您,耽误什么呢?其实那些人不需要这样的,他想。他能决定什么呢?眼前玻璃幕墙的楼,像个古怪的玻璃瓶子高耸在四周所有建筑上方,不就是他无关紧要的证明吗?当初他确实为纺织纪念馆争取过更好的方案。可他不过是执行者,其实连执行都算不上。他只是棋子在宏大的棋局里,连自己的落脚点都无法得知。

他并不知道那些人是否真有线索,可以寻踪到青海的事情。他很累,就像面一直抠着悬崖边缘的人,用尽了所力气,会抓住面前出现的任何一根绳子,或者干脆松手。而这些天他其实已经得到那根绳子了。于是他才会不断告诉

自己,他们就是知道。

他转进纺织纪念馆已经建好的大门,是两个并立的纺锤形状。上方有模仿纺线的设计,将两根纺锤连在一起。千丝万缕啊,他想。

手机还在他手心,几分钟后,它将和主人一起,从十层楼顶坠落,摔成一把无用的金属碎片。

坠落的感觉,其实很美妙。天空灰白,一道光斑,拉长了,直指太阳最刺目的核心。阳光铺成的路白光闪烁,向斜上方延展,通往朦胧不可见的地方。他迈步往前,想看得更真切。松软、温暖的光芒就托起了他。他看见很多个太阳在四面人方升起。哦,是九个太阳。

他回头,只见身后道路曲折蜿蜒。其实也看不大清楚,因为很快又开始飘雪,朦胧了这天地间的真相。

刘玉勇死了,郑姐不认识小范了,小玉儿走了,这地方和小范再没关系了。刘玉勇死后,小范接到过郑姐的电话,说:“不管谁问,我们都不认识。别的事儿你就不用管了。”他还想问关于小玉儿的事儿,但郑姐已经挂电话了。

郑姐到底是帮他找到小玉儿了,在北京房山的一家美容院。只是小玉儿不要他了,还打来“我们分手吧,不要联系了。”他想她的心思还是变大了。他说:“我去找你。”小玉儿那边说:“你来我还是会走的。”

他一年多前来这里,留下的全是倒霉的记忆。此时想来,给刘玉勇开车的一年,竟是最好的时候。刘玉勇生活简单,只是上下班,或者下乡,外出也只是白天,跑不出县城。小范也不用像县里其他司机一样,等领导吃饭要等到半夜,他们司机之间会交流这些,就在局长们在什么地方一起开会的时候。

小范感到难过。他趴在床上,拼命想,也想不出星期三那天刘玉勇有什么跳楼的迹象。他一周前给刘玉勇讲了那些话,之后他好像并没有反常的举动,他以为那些话没用,但可能真是那些话逼得他跳楼呢?

“那我是杀人凶手吗?”小范觉得自已快要被这问题折磨得也去跳楼了,他的确做了不好的事可是他并不想害死刘玉勇的。刘玉勇是好人,也是个好官。小范比谁都清楚。他之前就是这样告诉郑姐的,可是郑姐不信,她让他继续观察。这一年郑姐也没怎么找他,就一次,还是小范王动打电话给她,他先说“他没事儿,什么事儿都没有,后备箱的礼品,他还让我送回去。”然后他问郑姐,能不能帮自己劝劝小玉,让她回心转意。他觉得小玉儿是肯听郑姐的话的。可是郑姐说:“不管用,我又不是她妈,不过,如果你发现了什么,我会考虑

的。”她挂了电话,都没听他有没有答应。他想,是啊,郑姐根本不需要知道他有没有答应,因为他只能答应,必须答应。她给了他份好工作,收人比之前当保安每个月多了一千块钱她还帮他找到了小玉儿,而他还没有任何回报给她,他怎么还要求她更多呢?何况,虽说他有任务在身,却并不急迫,她又没有每天问他有没有发现。他有时会想,其实,忘掉这些再忘掉小玉儿,好生做个司机,不是很好的生活吗?只是他忘不掉,尤其小玉儿。

直到两星期前,郑姐才在他当司机之后第一次主动联系他。他本来已经快忘掉郑姐安排的任务了,但电话一来,他就知道,有什么东西哗啦啦碎掉了。

郑姐说了个期限,他说,真没事儿怎么办?他想,反腐为什么要有期限呢?郑姐在那边就笑,“他没事儿,你不会套他的话吗?”

他又问:“套话也没事儿怎么办?”

郑姐说:“你是猪脑子啊,这么简单的事情,你自己想。”

挂了电话他开始想,还是想不出来。要换了其他局长,他可能早就完成任务了,小范现在已经知道别的局长后备箱里有什么东西,但偏是刘玉勇,他毫无破绽。他先是不可能受贿,因为刘玉勇身上穿的衣服,连小范都有些看不上,而小范还去过他家,也是四壁白墙,电视机是二十一英寸的。他儿子的床,居然是个衣柜改的。他老婆的穿戴,跟郑姐也是没法比的。他更不可能有女人了。刘玉勇看见漂亮女人,几乎都不会讲话的,就这么一个人。

正想着,就看见郑姐的短信,郑姐发来了刘玉勇的简历。小范是聪明人,突然明白郑姐的用意了。她让他套话,得先知道他的经历才成啊。可是,这简历也很简单,上学、工作、父母、家人、一目了然,只有青海支教一项,让这简历显得精彩些了。

小范编了些话:“那些人知道你做过什么,会捅出来,”

那些人是谁呢?他想,如果刘玉勇问,小范就说自己也不认识。那些人,这就对了,会让刘玉勇琢磨半天的。可是刘玉勇看上去并没有琢磨。小范想,这就得从他的简历开始了,于是说到了青海。刘玉勇似乎有点儿反应,但小范不确定,而且事情到现在小范认为自己的好奇心已经被鼓舞起来了,倒不像是郑姐安排的任务,而像是小范自己的事情了,就像打游戏,越打不过的时候,偏越想打。

郑姐却催促得紧,见小范毫无进展郑姐就说了中心广场的项目,星期三下午最后一次常委会之前,这是小范的最后期限。小范不太明白常委会是什么级别的会。

邓姐说,你再试试这个,跟他说中心广场的项目。

小范想,这样也行吗?每个人都有秘密的,他想,那种打地鼠的游戏,其实

每个洞都多打几次,总会打到老鼠的。他从这任务里感觉到了乐趣的成分。刘玉勇多严肃的人,如果知道他更多的事,不也不错吗?

小范就给刘玉勇讲了他们村子里的事。有人十年前为五十块钱杀了妻子,因为妻子拿五十块钱买衣服了。他觉得妻子大手大脚,不理解他赚钱辛苦,一怒之下就杀了她,然后逃了十年,再没回过村里。他以为没事儿了,年前回家给父母上坟,十年没上过坟了,没想,在坟头前,被抓了。

小范讲的这件事,是电视上看来的,法制频道总播这样的案子。他还从法制频道看到过心理暗示的方法,公安在审讯时总用看似无关紧要的话,却能引起嫌疑人的不同反应,然后泄露线索。

小范又讲了些案子,都是这样的风格。刘玉勇似乎也没听进去,反正他总是在后排座位不言不语。小范那时以为,讲讲这些奇怪的事,也没什么害处,但会不会真的是这些事逼死了刘玉勇呢?

可是,如果刘玉勇一点儿事情没有,又怎么会被逼死呢?

小范头痛极了,他觉得自已确实没做错什么,但又好像哪里真的做错了。他想起床,却怎么也起不来,就像被什么梦魇住了一般。他们村里,都管这叫“鬼压身”,会不会是刘玉勇的鬼魂压住自己了啊。他卖力抬手,摸自己的脑门儿,发烫得像煮过一样。

昏睡中,他突然产生一个念头,邓姐的目的,根本不是看刘玉勇有没有腐败,而是要威胁。

小范被这念头惊醒了,威胁?那自己也是帮凶了。

可是,当前为什么要威胁刘玉勇呢?县长比局长官大,不应该管着刘玉勇吗?就像乡长管着村长啊。

小范忍不住还是给邓姐打了个电话,一次没接,第二次响了十声,邓姐才接起来,没好气地说:“谁啊?”

是我,小范紧张地答,又不知那些乱麻样的思路该怎么说,看时间是晚上十一点了。

“我不认识你,”郑姐说。小范就知道,她已经听出他的声音了。

“邓姐,我,我,我们是在威胁吗?”小范想。电话里太明确的东西是不能讲的,他知道公安会监控电话,法制频道演过,他突然后悔打电话了。

“什么?现在,现在,都没事了,都没事儿了,人死不能复生,你不要多想,再脑子想坏了。”邓姐挂了电话。

小范却一直想啊想,没人可以帮他想。眼睁睁看着天色发白。他租住的一间房子,也地动山摇般在眼前晃起来。简易的布衣柜上,黑白格子的花纹,像扑克牌一般翻来覆去。

为什么郑姐说没事儿了呢?人死不能复生,他以为这话里有好多含义,法制频道那些节目又让他不得不产生更多联想。他当初看法制频道,还是在小玉儿失踪的时候,他关心那些拐卖妇女的案子,以为可以看出些门道来,却没想真把自己看坏了。

人死不能复生,这是灭口的意思吗?刘玉勇知道什么呢?如果郑姐说没事儿了,难道是刘玉勇被灭口了?不,不可能,郑姐不会做这样的事,如果做,也不会绕这么大弯子让他去套话了。

又是一念之间,意识倏忽一闪——不是郑姐威胁刘玉勇,而是刘玉勇知道县长的把柄。是的,要不县长为什么不能直接去管刘玉勇呢?所以郑姐才需要刘玉勇的把柄。她不是要威胁刘玉勇,也不是为什么中心广场的项目,只是因为刘玉勇威胁到县长了。不过,那为什么还有个最后期限呢?

小范昏沉沉睡去的时候,总算疲倦地想明白一件事。无论他们谁威胁谁,都是自己害死人了。他为什么要给刘玉勇讲那些法制频道的事啊?现在,他再也不敢看法制频道了,因为他也会害怕了。他不知道这种害怕会持续多久。他想起那个十年后被抓获的杀人犯,又觉得这种害怕永远也不会结束,除非那最后的时刻,突然到来。

可是,即使到那时,他怕也还是不会知道,这世界的真相。

周李立,女,年生四于川。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。著有小说集《欢喜腾》《八道门》《透视》等。作品多次被各种选刊转载。曾获第四届汉语文学女评委奖等奖项。年获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小说新人奖。现居北京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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